我只是,不喜歡她唯唯諾諾的樣子。
搬到農莊后,她摘花折柳,做過一個花環戴我頭上。
她說:「阿音,從今往后,娘帶你好好過日子。」
之后,她回屋做飯,我把花環拿下,扔進了地頭。
我不會忘記,她出來拿柴時,剛巧看到被我扔掉的花環,眼圈泛紅,手足無措的樣子。
她抹淚回了院子。
我想跟她解釋的,告訴她我只是不喜歡那花環,并非不喜歡她。
可她一哭,我就很煩。
皺著眉頭走開了。
我們母女之間,終究是有隔閡的。
直到她死后,我開始望著那根梁,想她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肯定又在哭,恐懼到顫抖,將脖子套進繩索里。
以往她哭的時候可煩人了。
眼睛紅紅的,像兔子一樣,總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說話:「阿音,阿音……」
她到底想說什麼啊。
哦,她想說,娘錯了。
她死那日,在踩著上吊的桌子上,用血寫了那三個字——娘錯了。
阿音,娘錯了。
阿音,你不要生氣。
娘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深更半夜,我怔怔地望著房梁,想知道吊死是什麼樣的感覺。
所以我也拿了根繩,爬上桌子,將腦袋塞到繩索圈里。
然后我身子向前,騰空了雙腳。
窒息,掙扎……最后被槐花救下。
自她死后,我好像就病了。
每到天黑,總想起她唱的那首拜月亭。
為什麼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這什麼意思。
原來她那麼羨慕大家閨秀王瑞蘭。
羨慕她經歷坎坷,但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
貪個斷簡殘編,恭儉溫良好繾綣。
貪個輕工短劍,粗豪勇猛惡因緣。
虧心的,上有青天。
8
當年回到雍州,我娘的兩個陪嫁丫鬟以及奶娘,被震怒的外公直接發賣了。
十幾年了,那奶娘不見得還在。
我多方打聽,還請了姚二小姐幫忙,終于在我娘死后兩年,找到了秀青。
她已成了婦人模樣,聽聞被賣到了外省,嫁給了一老鰥夫。
秀青日子過得并不好,我給了她一筆錢,她撲通跪在地上,哭啼著什麼都肯告訴我。
我娘本就不是黎家之女。
外祖母年輕時,身體不太好。
兩個舅舅之后,又身懷有孕,誕下一女嬰。
可惜那女嬰生下來就是個死胎。
外公怕她傷心,從外面抱了個孩子過來。
這并不是什麼秘密,很早之前我便知道。
娘雖然不是黎家之女,但外祖母一直將她視若親生,嬌寵著長大。
我想知道的是,傳聞中與她互生情愫的,究竟是那位被打死的表兄,還是我二舅舅。
秀青哭道:「吳公子那時投奔府中,確實對小姐心存愛慕,但私底下對她糾纏不放的是二爺,他瘋魔了一般,說要帶小姐私奔,離開黎家。」
「小姐很害怕,就告訴了老爺,老爺大發雷霆,把二爺狠打了一頓,當下為他定了門親事,直到他完婚,小姐后來也嫁去了京中。」
「誰曾想三年后,二爺去了京中做生意,還帶著吳公子一起住到了崔家。」
「后來的事您也知道了,我也不知小姐怎會去了后院廂房,那時您才幾個月大,我守著您午睡,連小姐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事情發生后,小姐是打算懸梁自盡的,她沒辦法,二爺將您偷抱走了,非要帶她回雍州。」
秀青知道的,也僅是這麼多。
但這麼多,也夠了。
我那二舅舅黎柏遠,與二舅母成親十幾年,一直未曾有過孩子。
此刻用腦子想想也知,他根本不喜歡二舅母。
外公死后,他大抵還盼著與我娘私奔。
我娘不肯,一心守著我在黎家。
她這輩子已經毀了,不愿讓女兒也毀了。
她是個軟弱可欺的女人。
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她有兒子的,年長我兩歲的阿兄崔錦澤,遠在京中。
她最后從了自己的兄弟,大抵也是被逼無奈吧。
不,只是為了我罷了。
若她自己,早就無牽無掛地懸梁自盡了。
她是那樣懦弱,可是身為一個母親,她又是那樣豁得出。
大荒之年,為了幾斗糧,又從了錢章那種鼠輩。
可恨。
但是娘啊,你沒有錯。
是這世道的錯,人心的錯。
你沒有錯。
虧心的,上有青天。
若沒有青天,我來做這青天。
十五歲,嵐官帶我上山找了土匪,我跟他們談了一筆交易。
一個月后,我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帶商隊回雍州的路上,被土匪劫了。
他們的行蹤路徑,是我透露出去的。
不枉我去了黎家一趟,被大舅母家的表哥污言穢語一番。
二位舅舅是我親手殺的。
尤其是黎柏遠。
他被蒙著眼睛,關在土匪的寨子里。
我站他面前,冷靜得面無表情。
布條扯下,他看到了我手里的劍。
很震驚,又很快平靜下來,問我:「阿音,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和你娘搬到莊子上的那些年,她有沒有提起過我?」
「舅舅想知道?」
「想。」
「沒有,從來都沒有。」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娘自始至終,心里只有我爹一個。」
他神情怔怔,低笑出聲:「我自始至終,心里也只有她一個啊。」
「是嗎,可是怎麼辦呢舅舅,她覺得你無比惡心。
」
我舉起了劍,嘴角勾著若隱若現的笑:「那就用你的血來洗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