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齊齊望過來。
寂靜的天階下,我被紀承用長劍抵著,一步一步,拾級而上。
殺氣濃郁沖天。
謝鈺站在御林軍身后,雙目沉冷。
「退,莫傷著她。」
御林軍呈合圍之勢,隨著紀承的走動,變換著包圍圈。
紀承語氣沉緩,「陛下,我大夏因此一戰,損耗巨大,百年內難再休養成氣候。臣以為,應當止戰。」
「然陛下受人蒙蔽,是非不分,辱沒臣妻在前,迫害忠臣良將在后,臣肯請陛下退位讓賢!」
謝鈺冷笑一聲,「紀將軍,你當真是為了百姓?」
「是。」
「你敢對天起誓,絕無私心?」
「是。」
「若朕不同意呢?」
他清潤威嚴的聲音響徹在夜幕之下。
紀承說:「那臣便斗膽,替您做決定了。」
那立在身后的萬千弓弩手,只需紀承一聲令下,便會萬箭齊發,取謝鈺的性命。
他全然不懼。
幾位老臣遲疑道,「陛下如今是先帝唯一的血脈。除了他,還能有誰?」
索寧奚掏出一份玉佩,高高舉起。
「將軍乃先帝遺腹子,有此為憑!」
此話一出,群眾嘩然。
幾位老臣當即涌上來,辨別玉佩真假。
片刻后,陡然跪地:「老臣參見十六皇子殿下!」
先帝生性風流,哪怕是年老時,仍沉迷于風月之事。
當年駕崩后,曾有一女子身懷六甲,偷偷溜出宮去。
腹中便是十六皇子。
那女子據說是北地人,恰好,紀承的戶籍便是在北地。
與這段歷史不謀而合。
此刻,紀承的話便有了絕對的可信度。
索寧奚道:「我愿與將軍交好,換大夏百年太平。」
一瞬間,群眾高呼,聲潮一浪蓋過一浪。
逼迫謝鈺退位之聲更高。
只有幾位老臣,面面相覷,有些遲疑。
剛要說話,就被紀承的人拖下去砍了。
索寧奚死死盯著我,眼里的嫉恨快要溢出來了。
她巴不得立刻將我碎尸萬段。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玉佩是假的。
當年上京途中,我們連飯都吃不起的時候,遇見一商旅之人被殺,紀承冒著風險,偷來了他的包袱。
其中最金貴的,便是這枚玉佩。
他在撒謊。
我剛想張口,卻對上了謝鈺的視線。
他朝我微微搖頭,示意不要亂講。
這一戰,是無法避免的。
而我,除了拖累謝鈺,別無他用。
謝鈺說:「只要你把裳裳放了,一切都好說。」
紀承拿刀抵著我的后腰,咬牙切齒,
「這女人到底有些本事,能伺候得陛下沉淪其中,命都不要了。」
我無視這些羞辱,對謝鈺說:
「我此生,最恨北蠻踏進中原。倘若有一天,我成了橫在他們面前的盾,我寧愿一死。」
「裳裳,你想干什麼?」
謝鈺眼底閃過慌亂。
當第一支沖天炮照亮夜空。
我掙脫紀承的鉗制,縱身跳下了天階。
幾十丈的高度,掉下去,不死也是半殘。
我看見謝鈺慘白的臉,以及向我沖來的身影。
黑暗瞬間將我吞噬。
我撞在了石頭上,亦或是掛在了鐵戟上,一路滑進深淵里去。
我是沒想活著的。
場面瞬間亂了。
雙方兵戈相交,努箭如漫天飛雨,黏著火焰,向屋宇樓閣飛去。
狼煙四起。
血雨瓢潑。
我最后摔在一塊傾斜的石壁上,無助地望著艷紅色的夜晚。
戰斗持續了整整一夜,廝殺聲震天。
我看見了掉落下來的成堆的尸體,突然渾身抖起來。
那些塵封記憶,如潮水般襲來。
幼年時,我跟在那個人身后,一蹦一跳。
「阿鈺哥哥,你為什麼總是望著京城?」
「因為是我的家。」
「怎麼不回去呢?」
「回不去。」
「為什麼回不去?」
年輕了很多歲的謝鈺,叼著根草,笑道:
「一個小蘿卜精,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想吃糖嗎?」
「想。」
「親親阿鈺哥哥,就給你買糖。」
那時候,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街串巷。
北地是滋養我們長大的沃土。
后來某天,謝鈺抱起我,問:「阿鈺哥哥要去京城了,走了后,你想不想我?」
我一聽就哭了,抱著他不撒手。
謝鈺眉開眼笑,「曉得了,等你長大,來京城,阿鈺哥哥娶你。」
我那總是想起的身影,其實是謝鈺。
后來,我趴在小山坡上,望著京城。
十二歲的時候,淋了雨,發了一場高燒。
從此,腦子就不好了。
也記不清了。
再后來,紀承來到了我家。
我便漸漸將那個身影,重疊在了紀承的身上。
怪不得……
第一次進京面圣時,謝鈺賞了我不少東西。
并說:「小夫人,既嫁了人,便好好過日子吧。」
我哭了,拼命從雜亂的天階下爬出來。
我想最后再看一看謝鈺。
哪怕是一眼也好。
天蒙蒙亮。
稀薄的微光撒在大地上。
大殿門前,尸橫遍野。
那明黃色身影,迎著烈烈寒風,手提長劍立在廣闊無垠的天幕之下。
衣袍染了猩紅色。
紀承倒在他面前。
斷了一條腿。
四周,是跪得七零八亂的御林軍。
謝鈺咳嗽幾聲,突然嘔出一口血,看到了我。
「裳裳……」
我強撐著站起來,哭著朝他跑去,「阿鈺哥哥……」
謝鈺望過來,眼底滿是柔情,「好裳裳,終于想起哥哥了……」
隨后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15(三個月后)
「皇后娘娘,索寧奚生了,是個女兒。」
初春,窗外的杏花開了。
我低著頭,將鴛鴦荷包的最后一針繡完,抬起頭,「陛下知道嗎?」
前不久,謝鈺便同我說過,「不輪男女,統統留在京城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