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他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記在了心里,然后費心派人將那幅模糊的圖景,還原成了這個房間,即使因時代的不同,許多東西其實與他曾經所熟悉的相去甚遠,但乍一眼望去,也讓陸清則有些恍惚。
他的情緒向來平淡,鮮少能感受到什麼過于激烈的東西,此刻胸口卻仿佛流竄著某種暖流,一下下叩擊著淡漠的心口。
身后傳來輕悄悄的熟悉腳步聲,定在三步以外,就沒再接近了。
陸清則輕輕吸了口氣,扭過頭。
身后的少年天子沉默站立著,一身玄色常服,身高腿長,氣勢尊華,望過來的眼神卻直勾勾的,像只在討人歡心、還小心翼翼的小狗。
陸清則一下就笑了:“陛下這是不生氣了?”
寧倦原本還有些局促,聽到這一聲,不滿地擰起眉:“我何時生氣過了?”
陸清則心道,行行行,你沒生氣。
敢情昨日甩袖離開,把自個兒關屋里不肯出來的不是你啊。
但是身處這間屋子里,這話在喉間滾了滾,還是沒說出來。
原本準備好的興師問罪也給按下了。
陸清則伸手摸了摸身邊那只被砸碎了、又被勉強粘上的黃釉瓷花瓶,忽然感覺有點眼熟,仔細看了看,無奈道:“這不是你寢殿里那只嗎?價值連城的花瓶,你倒是好,說砸就砸了。”
寧倦凝視著他:“老師想要什麼,我都會竭盡全力給你。”
京城已經入秋,天色由炎轉涼,快入夜了,風有些大,風鈴在檐角被吹得叮鈴響。
陸清則靜默了一下,示意寧倦一起坐下來,開口道:“我翻閱了吏部今年與三年前的京察文書,發現了一些問題,部分官員的升調情況頗有異常,是清洗一番吏部內部的機會。
”
開口就是公事,對方才的那句話避而不答。
意料之中。
陸清則現在只想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無論有沒有明了他的心思。
但今日是來和好的,不是來跟陸清則吵架的。
寧倦胸口一片冰冷,狀似平靜地嗯了聲:“老師只管放手去做。”
陸清則隨意與寧倦說了說吏部的情況,旋即話鋒一轉:“史大將軍有回信了嗎?”
寧倦猜到了他會問這個,拍了拍手,守在外頭的長順便將一本奏折送了進來,恭恭敬敬地遞給寧倦,便又迅速溜了。
長順咽了口唾沫,總感覺陛下眼下像一座不斷積蓄著怒意的火山,待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會噴薄而出,屆時……陸大人還能好好坐在那兒跟陛下說話嗎?
寧倦將長順拿來的折子遞給陸清則:“昨日漠北發來的急報。”
陸清則接過來一看。
急報上寫,史大將軍史容風帶兵追擊瓦剌時,身受暗傷,軍醫醫術有限,史容風言他已年老體衰,此番韃靼和瓦剌皆被擊退三千里,邊境暫安,漠北風沙猛烈,他已多年未曾歸京,懇請陛下準允他暫且回京,修養一段時日。
一番陳詞懇懇切切,三言兩語波動人心弦,看著便讓人心酸唏噓。
陸清則看完,露出笑意:“史大將軍的文采居然這般不錯,看來他是暫時相信我發去的信了。”
他看信的時候,寧倦一如既往地在看著他。
陸清則沒有摘掉面具,只露出淡紅的唇瓣與線條精致的下頜線。
他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忍耐住沒有伸手去摘:“史容風的確受了暗傷,身體大不如前。
”
陸清則想想原著里史大將軍在病痛折磨中辭世的結局,抿了抿唇:“等徐恕回來了,或許可以給大將軍看看。”
寧倦頓了頓,沒有開口。
他現在雖然得到了越來越多大臣的支持,但有一個缺憾,便是兵權的缺失。
因為沒有兵權,重重忌憚之下,他甚至不能隨意動衛鶴榮,否則引起支持衛鶴榮的五軍營反撲,將是難以預料的后果。
這對于一個皇帝而言是很荒謬的。
史容風手握重兵,聲名顯赫,無論在百姓還是在軍營之中,都擁有極為崇高的地位,當年崇安帝便是被閹黨說動,不肯向漠北撥去糧草,懷著絲耗死了史容風這個威脅,收歸兵權的心思——雖然這個想法在那樣的緊急情況下,顯得無比的昏庸與不合時宜,但對于皇室、對于皇帝而言,史容風的確有著極大的威脅性。
寧倦并不覺得史容風會威脅皇位。
但即使史容風因林溪而愿意助力,也未必會將兵權交給他。
他需要掌握兵權,越快越好。
于他而言,一個病死的大將軍,比一個活著的大將軍有助益。
寧倦漠然想,倘若陸清則知道他的想法,肯定會覺得他很可怕吧。
他也覺得可怕,但他實在急不可耐地想要真正掌握所有大權了。
見寧倦突然不吭聲了,陸清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想什麼呢,說著話都能走神?”
寧倦回過神,緩緩眨了下眼,露出絲笑:“嗯,好,屆時讓徐恕給看看。”
他聽陸清則的。
他愿意為了陸清則壓下所有陰暗的猜疑。
只不過需要陸清則承受另一份陰暗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