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房趕去小院時,跟在寧倦身邊的暗衛從未見過陛下如此失態的樣子。
竟連臉色都蒼白了三分。
寧倦幾乎是用跑的。
他臉上沒有表情,耳中卻在嗡嗡作響,只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寒意幾乎滲透了指尖。
這條路竟似天路般漫長,恍惚讓他想起,當年他在兵荒馬亂中,方從冷宮里被放出來受封太子,不過幾日,便又被挾持般登上皇位時走的御道。
周圍都是看不清的面孔,每一張臉都是空白的,唯有一雙雙意味深長的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御道茫茫渺渺,一眼望不到頭。
只有他一個人在走。
抵達院子的時候,院中已經站著許多人了。
陳小刀被陸清則叫過來,跑去找了相熟的陳太醫,現在陳太醫正在屋里。
他六神無主地摳著柱子,臉色慘白白的,見寧倦來了,才緩過口氣:“陛下!公子、公子他……”
寧倦恍若未聞,步履邁得又快又急,目光沒有停留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就要直接進屋。
忽而嘎吱一聲,屋門打開條縫。
陳科提著醫箱,滿臉疲倦與憂容,從屋內走出來,見到寧倦,連忙關上門,上前兩步想要行禮。
寧倦腳步一頓,沉沉地吸了口氣:“老師怎麼樣?”
少年的臉上明明沒有任何表情,卻瘆人無比,陳科的眉毛都抖了下:“微臣探查了一番,陸大人眼下只出現了風寒癥狀,但是……”
但是,這場疫病就是有幾日的潛伏期的。
許多染疫的病患,在前期便像染了尋常風寒。
等到三五日后,有些人身體弱熬不過,發病就會沒了,命硬點的,熬半個來月,再在反復的折磨中不成人樣地死去。
來到江右才十來日,幾位太醫能找出延緩之法,已是盡力,眼下對這疫病仍是束手無策,沒有特別有效的藥。
寧倦的臉色又白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陳科竟覺得向來少年持重的陛下,似乎晃了一晃。
僅一瞬之后,寧倦不聲不響地越過陳科,就要直接跨進屋里。
陳科嚇了一跳,立刻攔住他,語氣急切:“陛下!林公子最先確認染疫,隨后于姑娘也倒下了,陸大人與林公子接觸過幾回,萬一……眼下還不確定陸大人究竟如何,您還是不要進去……”
瘟疫可不分尊卑貴賤,就算是天子來了,也照染不誤。
寧倦可是大齊的皇帝!
此番他來了江右,已是冒險,若是染了疫,有個什麼好歹,那就真要變天了!
寧倦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
他要見陸清則。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眼陳科:“讓開。”
陳老太醫滿頭大汗,不知道是急的,還是熱的,聲音都變了調:“陛下,還是等幾日……”
“朕讓你,”寧倦盯著他,漆黑的眼底暗沉無光,嗓音發寒,“讓開。”
那個眼神深潭一般,沒有絲毫波動,冷沉沉的,陳科后背一寒,一時被駭住,生出股驚懼之感,心臟狂跳著,竟不敢再去阻攔。
陳小刀呆了半天,也反應過來了,推了把長順,一起上前阻止:“陛下,小的進去照顧公子就好,您龍體貴重……”
長順卻沒敢上前。
他跟在寧倦身邊,實在太清楚陛下對陸大人有多看重了,手中的帕子幾乎都要絞破——怎麼就是陸大人倒下了呢!
寧倦理也沒理陳小刀。
除了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懼與擔憂,他心底還隱隱藏著一分怒意。
陸清則出了事,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找他,而是找陳小刀。
甚至還想瞞著他!
他沒把陳小刀活剮了都算不錯了。
沒有人敢再攔寧倦,他走到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
門被閂住了。
老師不讓他進去?
寧倦眼眶一紅,心口都在發顫,又推了一下門,忽然就有點控制不住情緒,死死盯著那扇門,聲音驀地拔高:“孫二!拿刀來!”
少年皇帝此刻仿佛一只瀕臨失控的野獸,理智系于緊繃待發的細弦之上,隨時可能崩斷。
在場無人敢反駁,暗衛屏住呼吸,上前正想遞刀。
寧倦忽然聽到門后傳來聲游絲般的、低啞虛弱的聲音:“果果。”
很輕很輕,只有緊靠在門邊的寧倦能聽到。
瀕臨失控邊緣的理智猛地收束。
寧倦急促的呼吸止住了,死死咬著牙,控制著聲音,卻掩飾不住地發抖:“老師,讓我進去。”
“別鬧。”
陸清則本來躺在床上,處于半昏半寐之間,聽到外面的聲響,才跌跌撞撞地扶著墻靠到了門邊,將門閂上。
此時他徹底沒了力氣,軟倒靠在門邊,身體忽冷忽熱,太陽穴也在突突直跳著,眼前一陣接著一陣地發黑。
他撐著發著高熱的腦門,意識有點模糊,但理智尚存,語氣柔和,卻不容拒絕:“聽老師的話,回去。”
寧倦的喉頭一哽,眼圈更紅了,額頭抵著門,聲音里幾乎有一絲乞求:“老師,讓我進去看看你……”
小皇帝從小到大倔強又擰巴,上一次陸清則看到寧倦情緒失控,還是因為他暈船時差點傷到他。
陸清則靠著冰涼的門板,腦子里混沌了一瞬,模糊地想:這孩子,不會又哭了吧?
堂堂天子哭哭唧唧的,他又不是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