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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鹿》第31章

晚些時候街上還有雜耍,猴子戴著大紅花,一搖一擺地跳過來獻花給我,還要給我蓋蓋頭。看戲的人都笑,只有景晏轟它,說去去去,哪里輪得到你這潑猴子。

玩到后來,只覺得再多吃一口就要吐,再多走一步就要癱,我與景晏坐在路旁茶館,挺著肚皮休息。

我開不開心?

我當然開心,這短短幾個時辰,我幾乎忘了他是什麼人。他叫我夫人的時候,我能不假思索地喊他夫君。我可以不必站在他身后,而是挽著他的手臂,親密地走在他的身邊。我可以不用去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去琢磨他的話外之音。

我們是天地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沒有詭譎變幻,沒有血雨腥風,我們是滄海一粟,是天地蜉蝣。

我真的好開心啊!

可這是短短一場夢,夢是要醒的。

于是我看著他,輕輕地反問:「夫君,你開不開心?」

是我看錯了嗎?還是燈火映襯?景晏的眼睛有些紅了。

「元元,我答應你,我給你自由。」

我低著頭,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不知道他聽清沒有。

「完了,景晏,你我都完了。」

不該,不該,不該動心的。

我們聰明了一輩子,只有這一件事犯傻,隱忍了一輩子,只有這一件事難藏。我們的甲有了破綻,我們的刀有了鈍圓,我們完了。

 

他說他要給我自由。

我看著他,臉上再沒有了一絲笑:「景晏,我勸你,如果這是你以退為進的伎倆,那你最好趁早打住。」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我不留戀你。你給我自由,我真的會走的。」

景晏神色如常,還是臉上帶笑:「元元,本王當初也說了,你做得對。

說白了,這局勢雖亂,可你就是當初死在第三天,本王一個人也能應付。」

他走過來,從桌下的匣子里取了自己的令牌,對我說:「元元,你今晚就走,陸路不安全,你走水路,本王現在就為你安排渡船。帝城留不得了,也別往北走,北邊要打仗了。你去東邊,一直往東走,靠岸就是別國了,這一生都別回來。」

我看著他,不哭不笑,不說話。

他又從書柜后取出東西來,不理我,繼續說:「今天晚芍不在,這就是天公作美,東西不要多帶,能走路就走路,省得招搖。本王給你帶上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足夠你安身立命,一生不愁吃穿,你趕緊回房收拾細軟,天黑能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你認真的,景晏?」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別詐我,我真會走。」

他走過來張開手,僵在半空許久,又放下了:「罷了,不抱了,怕你我都舍不得松手。元元,你問本王今天開不開心。開心,開心,有今天就夠了。」

我握著拳,咬緊牙關,看了他半晌,無聲地退了出去。

這搞不好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如今情淺,走得久了,或許還是能忘的。

景晏看著我的行李——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一套換洗衣服,和兩條新買的口脂。

景晏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摸摸我,卻又不敢碰我。

「走吧,元元,我們都不矯情,今生……不再見了。」

踏出這道門,要再聽到他的消息,恐怕那時,他不是皇帝,就是死囚。

我看著他,不說話,沉默地接過包袱,頭也不回地潛入了夜里。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問。

我走了,他要如何昭告眾人?又要如何應付皇上?

我走了,那些由我參與的棋,今后還怎麼下?

我走了,他會愛上晚芍嗎?

我走了,他會記得我嗎?想起我,他會傷心嗎?

可我不敢問,我不能直面這些答案,我是如此地渴望活下來,渴望自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夏夜悶熱,我的腳步細碎,離大門還有幾步之遙,他竟真的安排嚴鋒在此接應。

我的心,從未如此鮮活、如此滾燙、如此疼痛。

耳邊是風聲呼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在回頭的路上奪路狂奔。

我跑得那樣快,連命都不要,腦中是雷電轟鳴,只覺得血肉都被我甩在了身后,只有靈魂沖破桎梏,扯開濃重的夜幕,一路飛奔。

我只騙得了別人,我騙不了我自己。

撞開景晏房門的時候,他的刀鋒離他自己只差分毫。

「你做什麼?景晏,你好惡毒!你做這些事情想感動誰?你以為誰會記著你?你以為誰會念著你的好!?」

罵完這一句,我幾乎跪在地上干嘔,那些被我甩在身后的血肉,一點一點地追上了我。

「誰讓你回來的?元元,你趕快走。」他推了我一把,「元元,本王最后為你安排這一樁事,你要領情。」

「誰領你的情!我走了,留你在這捅自己一刀嗎?」

「非得如此,元元,非得如此,不然你走不遠。」他握著我的手,一遍一遍輕拍我的背,「王府遭了刺客,本王遇刺,你也死了,晚芍不在,逃過一劫,這才說得過去。」

「元元,等你走了,就會有人從亂葬崗里抬來女尸,充你的樣子,你不用怕。還記得本王告訴過你嗎,肋下,這里,這里是不會死人的。」

「不準!我不準!」

我后知后覺,這會兒才想起來哭,「刀又沒長眼睛,萬一、萬一……」

我是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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