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起怒來,將安華殿的供桌掀翻,瓜果骨碌碌滾了一地,他一言不發,俯下身撿起。
從沒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氣不過,便使人將他丟進了榴花臺,然后又強行提溜進了青鸞殿的偏殿。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反抗。
他從前并不是這般逆來順受的人,在朝堂上攪弄風云,指點江山的南朝五皇子,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問過他,他沉默以對。
雖然心中存了疑惑,但也防不住我心中得意。
每日下了朝便徑直往偏殿去,朝堂上的傳聞愈演愈烈,說是北翼將會有一個圣僧男后。
這日,我大搖大擺地踹開他的房門,他還是敲經念佛。
手下人戰戰兢兢地捧著書卷進來,告訴了我一個期盼已久的消息。
三年前,挑起叛亂的西州叛軍余孽,已于五日前在東霖全數被擒獲,如今已押解進宮。
一百八十五張臉,均記錄在書卷中。
翻書的手驀地停下,我盯著其中一張臉,恨得眼尾發紅。
「全殺了,凌遲處死,一個不留。」我淡漠開口。
手腕被緊緊攥住。
扭過頭,是裴珩微紅的雙眼。
「陛下。」他松開手,恢復到那個冷靜自持的模樣,「叛軍固然有過,但陛下大可以罰他們做苦役償還罪孽,何苦要大開殺戒?」
難得見他說這樣多的話。
我不置可否,只提出要與他弈棋一局,若他贏了,我便聽他的饒過這一百八十五條性命。
一炷香后,棋盒蓋上。
棋盤上的白子潰不成軍。
裴珩怔怔地抬頭,看向我的眼神陌生又驚詫。
他說陛下,你變了許多。
以往與他弈棋,我從沒有勝過一回,但往后我不會再輸。
他還是想再勸勸我。
我終于發了怒,甩開他的手,反手掐著他的下巴。
「裴珩,你為何總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審判我?」
他說他憐憫蒼生,要渡蒼生,也要渡我向善。
真是可笑。
「當日清涼寺禪房門前,我跪在雨中求你帶我走,你是怎麼做的呢,裴珩?」
裴珩驀地抬起頭。
8
三年前,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來到南朝,卻被告知裴珩早已出家為僧。
南朝已易主,坐在尊位上的是裴珩的大哥,裴淵。
我拖著殘軀,敲開清涼寺的門。
那一日,雨下得很大,我跪倒在裴珩的禪院門前,求他帶我走。
他將那紙婚書撕碎了丟出來,要與我解除婚約。
他說他看破紅塵,再不愿糾纏于塵世中的俗事。
與那張婚書一同扔出來的,還有我曾經親手繡的荷包,是我們的定情信物。
我問他,是不是因為江蘺?
禪房靜悄悄的,隔著一扇門,他甚至不愿出來見我一面。
我再沒有勇氣糾纏,這樣破碎的身子,破碎的靈魂,還想奢求什麼呢?
無處可去,無人相依,跌跌撞撞地離開清涼寺下山,卻被沿途追蹤而來的西州叛軍俘獲。
他們特意為我鍛造了一個鐵籠,只有指頭大的小洞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我像條狗一樣被馴養著,每日都會有人來打我兩頓鞭子,濃鹽水順著傷口澆下,他們在我背上烙下奴隸的標記。
昭和公主,他們嗤之以鼻,哈哈大笑。
我想過自盡,但我實在太恨了,恨西州叛軍,恨江蘺,更恨裴珩。
恨到咬緊牙關,承受著每一次的折辱,直至鐵籠被打開,他們把我提溜出來。
給我換上華服,帶我回北翼,讓我做他們手中統治北翼的傀儡。
西州蠻夷之地,想要名正言順吞并北翼,他們需要一個真正的皇族。
我假裝順從,假裝失去神志,畢竟歷經兩年的非人折磨,能撐著不瘋魔的人幾乎沒有。
但他們低估了一個人的恨。
我將簪子狠狠沒入那人的咽喉,北翼的御林軍魚貫而入,將殿上的叛軍團團圍住。
那枚兵符,就在龍椅下面的暗格中。
兩年前我來不及救父皇母后,這一回我終于沒有辜負他們,沒有辜負北翼的子民。
昭和公主慕容昭,登基為帝。
殿上的叛軍全部被梟首凌遲,頭顱懸掛在城墻上風吹日曬,身子丟到荒野喂狗。
剩下的在逃者,有曾經在鐵籠里折辱我的行刑官,還有江蘺。
天涯海角,我都要殺了他們。
9
裴珩說,我殺伐太盛,終有一日自食惡果。
我向來不以為然。
直到昭元二年夏,起義軍殺入皇城,我甚至沒有收到一絲風聲。
變故來得這樣快,如同那場可怖的宮變一般。
御林軍負隅頑抗,但在人數上輸得太遠,很快地,宮禁的最后一重防護被撕開。
榴花臺一片狼藉,十八位男寵死的死,傷的傷,唯獨失去了蘇秦的蹤跡。
我提著劍返回青鸞殿的路上,與同樣提劍而來的裴珩正面相遇。
他拉起我的手就跑,如同少年時,在草原上揮灑歡笑的時光。
我們躲進最后一道防守的金鑾殿。
扭開龍椅上的金龍頭,后面赫然出現一個入口,那是我登基后命人修建的。
沒想到這麼快便派上了用場。
裴珩拉著我跳下去,密道那一頭通向南城門;若是能從南城門出去,興許就能一路往將軍府搬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