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京到府州縣,即便是偏遠山區的官員,也難逃新政的考察。因循懈怠而不能完成政績的官員會被降級留用,缺乏辦事效率的冗官直接盡行裁撤。
他們也看到,各地官場“哀鴻遍野”,常年敷衍怠惰不作為的各級官員紛紛打起了精神,沒日沒夜的抓業績,以免年終稽查時被朝廷摘了烏紗。
吏治得到整頓之后,無論是錢糧積累,還是土地清丈,都順利了不少。
但他們還看到,各地官員對朝廷的新政怨聲載道。有些硬性的指標,確實因各種不可抗力無法完成,但朝廷不問原因,同樣降級或罷黜,而部分被逼過了頭的官員,則會選擇“苦一苦百姓”來完成朝廷的任務。
每一種制度的存在都具備其合理性,同樣,每一種制度的存在都有弊端。他們將這些情況一一記錄在游記中,懷安想,等到旅行結束之后,就將他們看到的景象具表陳奏,請姚閣老補一補新政的漏洞。
嶺南的夏季十分悶熱,趙家前院里有一顆高大的蒲桃樹,枝葉繁茂,亭亭如蓋。趙盼比懷安成親早兩年,兒子鈞哥兒都滿周歲了,正在大樹的綠蔭下蹣跚學步。
趙鈞像母親更多,不是趙盼那樣略黑的方面孔,而是白白凈凈的圓潤,謝韞很喜歡,每天都要抱著他玩。
趙盼的妻子盧氏也道:“多抱抱也好,為你們招一個哥兒來。”
謝韞但笑不語,默默將孩子放回了地上。他們其實很想生女兒來著,她聽說女兒跟娘更貼心,懷安則純怕生出來的兒子像他自己,遭不住,根本遭不住……
趙盼身為孫輩已經除服,也難得清閑,帶著他們去附近的山水游玩。
再回到家時,趙淳一臉凝重,將幾個小輩叫進堂屋,拿出一份邸報給他們看。
“姚閣老病逝了。”他說。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只聞內室里鈞哥兒因鬧困細弱的哭聲。
邸報比家書快一步,等沈聿和謝彥開的家書送到時,懷安和謝韞已經收拾行李啟程動身了。
清早啟程走水路,碩大的官船破開沉靜的運河河面,夾岸高大的喬木迅速向后退去。晨霧繚繞之中,他們看到遠方蠢蠢欲出的朝日的一角,日光透過白茫茫的水汽灑在河面,波光粼粼,絢爛奪目。
謝韞換上了女裝,鵝黃色的小襖,水藍色的馬面裙,他們映著晨風站在甲板上。
“姚閣老一走,公爹就要接任首輔了。”謝韞道。
懷安點點頭:“我小時候看吳琦鄭瑾他們做小閣老,囂張跋扈,為所欲為,就很羨慕,常把這個掛在嘴邊,激勵我爹早日當上首輔。”
謝韞噗嗤一聲笑了:“這樣真的不會挨揍嗎?”
“大部分時候都能跑掉的。”懷安認真的回答。
“那現在呢?”謝韞道:“你如愿以償了,小閣老。”
懷安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憂大于喜吧。我也早就明白了,權力越大,責任就越重,姚閣老勞心案牘,是積勞成疾,我想進內閣幫他,讓他不至于那麼操勞。”
謝韞握了握他的手,笑吟吟的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這個小閣老。”
“是吧,我也相信!”懷安從不謙虛,又反問:“你呢?回去之后有什麼打算?”
謝韞道:“我一時還走不了太遠,只能先把女校辦好。”
她說,我不是一定要她們考科舉,也不是一定要做官。我只是想證明,男子可以做的事情,女子也一樣能做到。
我只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能像我三哥那樣,去游學,走遍名山大川。
像我爹那樣,著作等身,桃李天下。
像公爹那樣,胸懷經緯,濟世安民。
我希望她們,不用女扮男裝,也能站在陽光下肆意的談笑……
她想像著那一天,都會開心的笑出聲來:“我想做好多好多事,我相信,即便我做不到,她們也一定會做到,如果她們做不到,我們的女兒也一定能做到。”
“會有那麼一天的。”懷安十分篤定的說:“未來的路還有很長,我們慢慢走。”
清風徐來,謝韞的眸子閃著異樣的光彩,修長的睫毛亮晶晶的,像是凝結了一顆晶瑩的朝露。
謝韞問:“你呢?你有什麼愿望?”
懷安賊賊的一笑:“我希望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謝韞反問:“就這?”
懷安道:“就這。”
謝韞扭頭看向遠方:“我才不信!”
懷安笑而不語。
就在昨晚,他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里,外族揮師南下,將江南一帶屠戮的十室九空,繼而剃發易服,閉關鎖國,步步落后于人,被列強□□,簽訂一千余條喪權辱國的條約,鴉片肆虐,軍閥混戰,百姓在夾縫中求生。然后在無數英烈用鮮血澆灌的土地上,撕破暗無天日的硝煙與罪惡,發出新的芽來。
歷史是波瀾壯闊的,可置身于歷史洪流中的人,只是字縫里的一粒塵埃而已。
老爹、岳父、姚閣老、趙伯伯……他們接受孔孟之學,終其一生致力于輔佐帝王開創中興之治,翹首等待盛世的到來。
只有懷安不同,他相信創造歷史的是人,推動歷史的也是人,而不是某一個帝王,某一個將相,也不是某一個政令,是創造一切的蕓蕓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