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只得應和,鼓勵懷銘說出自己的見解。
懷銘朝眾前輩告罪一聲,娓娓道來:“剛剛盧部堂說到’倭患起于市舶’,下官認為,追根溯源,應從倭寇的組成說起。”
“其一是真正的倭人,日本因戰爭流亡的大小藩侯和士兵,隨著季風飄洋過海,侵擾沿海;其二是以捕魚為業的沿海百姓,因海禁沒有生計,被逼出海為寇;其三是海商、豪強相互勾結,走私以牟取暴利,私通不成,便會商轉為寇,剽掠沿海,禍害一方。”
“御之怠嚴,則其值愈厚,而趨之愈眾。譬如民間堵鼠穴,往往要留下一個出口,若是全部堵滿,不留余地,則處處破穿,所謂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市通則寇轉而為商,市禁則商轉而為寇。”
“因此,臣認為,海禁一開,非但可以抑制走私,還能從根源處抑制海寇作亂。”
此言一出,眾人唏噓,反對的一派紛紛用不善的目光看著懷銘,卻沒有一人駁斥。
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雅正端方的年輕人著實令他們刮目相看,至少他們在這個年紀沒有這樣的見識,且在座的許多人,可能至今也不懂得倭寇的成因,只知是一群倭人和一群漢奸組成的強盜而已,盲目的認為只要海禁足夠嚴,就能將他們阻擋在外。
戶部侍郎道:“南直隸寶船廠報上來的預算,國初下西洋的寶船多是兩千料的海船,甚至有五千料的巨舶,要想打造同樣的船只,需要耗費數十萬兩之巨,這筆預算又從哪里來呢?”
懷銘不假思索道:“不需要造船。開關之后,重開泉州市舶司負責監管和課稅,發給商民以’出海船引’,憑借船引出海自由貿易,以避免漏稅。
”
“若是有流寇借機搶掠貨物呢?”又有人問。
“可以將巡海道移駐泉州,調仇將軍的海軍入閩巡護泉州海域。”
眾人面上表情神態各異,支持派自然難掩欣喜,反對派自然還要提出問題。
懷銘從容不迫,侃侃而談,他自小跟在父母身邊,見識相較一般的讀書人要廣博不少,這幾年在翰林院潛心修史讀書,學問愈發精進的同時,也不忘關心時事。
“好!”皇帝一拍大腿,他也說不清具體好在哪里,只要群臣啞口無言,他就十分暢快:“諸卿,朕沒說錯吧,真是后生可畏!”
“是是是……”除了沈聿以外的官員,無不應和夸贊,生怕皇帝現學現賣,給他們扣上個“嫉賢妒能,打擊后輩”的帽子。
不過皇帝顯然還沒有學會如此高階的手段,但他掌握了“蓋棺定論”的技巧。
“小沈卿家,將你的這些想法,具表上來,交于內閣逐條擬票。”皇帝道。
“遵旨。”沈懷銘道。
懷安用胳膊肘碰碰榮賀,一臉炫耀:“怎麼樣,我哥很厲害吧?”
“厲害厲害!”榮賀遲疑的說:“可是沈師傅的臉色好像有點難看。”
懷安這才注意到老爹,臉色確實不太好看。
“沈師傅不希望開海嗎?”榮賀小聲問。
懷安搖頭:“不會,可能心情不好吧,姚師傅走后,他經常心情不好。”
“這話聽著怎麼那麼別扭……”
既然皇帝定了調子,鄭閣老便率眾人向皇帝行禮,依次退出了乾清宮。
皇帝留下了袁閣老,指著兩個少年問:“他倆怎麼了?”
這一問,袁閣老又開始激動了:“陛下,臣今日去文華殿為太子講學,看到太子命人從文淵閣找出了一份東南海域圖!”
皇帝登時瞪大了眼:“他們把與圖燒了?!”
袁閣老險些咬著舌頭。
“非也非也,他們將與圖掛在架子上,正在反復用心查看。”袁閣老道。
皇帝啞然半晌,君臣四目相對,空氣都有些凝固。
“然后呢?”皇帝問。
“陛下難道不欣喜嗎?”袁閣老話音壓制著顫抖:“太子有德,已經學著關心朝政了!”
皇帝強笑道:“啊哈哈哈哈……確實啊,朕十分欣喜。”
君臣相對笑了幾聲,殿內再次陷入安靜,懷安翻著白眼看向房梁,很替他們感到尷尬。
袁閣老不明白皇帝為什麼沒有喜極而泣,為國朝培養一個中興之主,不該是每個君王最大的心愿嗎?
轉念一想,先帝的心愿就是做神仙,當今皇帝至少還在關心人間的事,不能要求太多,做臣子的還是要多替君父分擔才是。
于是放棄了乞骸骨的念頭,決定靜下心來好好教授太子成才。
念及此,他又向皇帝匯報太子近階段讀了哪些書,去過幾次經筵,學業上有何長進,企圖喚醒皇帝的覺悟,讓他多關心關心太子的成長。
皇帝聽后自然滿意,其實他們沒拆了文華殿,而是安安分分的坐在里面讀書,他就已經很感激列祖列宗了。不知不覺間,兩個孩子都長成了少年,再也不會一驚一乍的闖禍了,他們會事先研究與圖……
不對!他們研究與圖干什麼?!
待袁閣老退出乾清宮,皇帝招手,示意他們湊近一點,低聲問:“你們兩個,不會在合計著離家出走吧?”
兩人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皇帝從哪里推出的結論。哪有人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跑出去當流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