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向來克己守中,凡事都不會過量,極少在酒后這般失態。
因此懷安也嚇壞了,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嗎?老爹為什麼哭啊?
老太太眼底滿是黯然,對懷安道:“懷安,你爹醉了,先扶他回房去吧。”
懷安見席間氣氛為妙,十分懂事的扶著老爹起身回房。許聽瀾本要跟去,又擔心老太太,便留下來問:“母親,這是怎麼了?”
季氏也一臉擔憂的看著嫂子,又看看婆婆。
老太太嘆一聲,將陳甍和兩個女孩兒打發到院子里玩,這才娓娓道來。
原來沈聿十三歲上點了廩生,鄉里一個豪紳上門恭賀,將一個美妾當做禮物送給了沈老爺。那位姨娘美貌極了,出水芙蓉一般,深得沈老爺喜歡,也因此飛揚跋扈,盛氣凌人。
因為老太太陳氏當年不許她們生子,心生不滿,便吹枕邊風給沈聿上眼藥,誣陷沈聿在后院時經常盯著姨娘們看。
正值秋闈大比,沈聿去省城赴鄉試,一舉奪魁。鹿鳴宴之后,解元公躊躇滿志的回到家里,等待他的卻是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頓侮辱打罵。
時下沈聿正準備迎親,家里傳出這種話來,一旦被岳家知道,后果不堪設想。
陳氏發怒,將全體下人一一過審,到底要查明白,是大少爺不知廉恥窺伺姨娘,還是誰在沒頭沒腦的誣人清白。
沈老爺見觸怒了妻子,生怕她惱怒之下魚死網破,只好偃旗息鼓,打了那姨娘一頓板子,勒令全家上下誰也不許再提,并向長子賠了不是。
從那時起,夫妻二人達成默契,非必要不再見面,沈老爺就住在他的偏院里,只要不弄出孩子來,只要不打擾兒女讀書生活,她也不再過問他納妾蓄婢。
后來兩個兒子娶妻生子,兩個女兒出閣嫁人,沈老爺都像個木頭樁子似的坐在他該坐的位置,因此兩個兒媳對公公的印象少之又少,大概還不如家門口的大石獅子有存在感。
如今懷銘中舉,同樣高中解元,沈聿觸景生情,想起了從前的事。
……
臥房里,懷安攙著東倒西歪的老爹往床上放,自己也被帶了個跟頭,連滾帶爬的下了床,幫老爹脫鞋,費力的將兩條腿一條一條抬上床,才見云苓和天冬端著醒酒湯進來。
醒酒湯剛剛出鍋,熱騰騰的冒著熱氣,懷安接過來邊攪動邊吹涼,才舀起一勺遞到老爹嘴邊,結果老爹忽然坐起來,一胳膊朝他掄過來,環住了他的脖子。
懷安被掄的七葷八素,手里的醒酒湯也撒了不少,云苓趕緊接過去,天冬忙給他擦衣裳,又摞起兩個枕頭放在床頭,一通忙亂。
懷安哄勸道:“爹,您靠一靠,先把湯喝了!”
誰知老爹張嘴就說:“小弟啊,雖說長兄如父,倒也不用直接喊爹。”
懷安:……
“爹!”懷安道:“您好好看看,是我呀!”
“我怎麼不認識你?”沈聿仰望著屋頂,吐出一口濁氣:“你是我親兄弟……”
懷安一陣無語,原來老爹把自己當成了二叔。
“好的大哥。”白撿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懷安絲毫不帶客氣的應著,從云苓手里結果醒酒湯:“你把這個喝了吧,大哥。”
兩個丫鬟瞠目結舌,巴不得少長一雙耳朵。
沈聿果然受用,一口一口的將醒酒湯喝完,靠在床頭直喘氣。
“大哥,咱不能喝就別喝那麼多,喝酒傷肝。”懷安道。
“嗯……”沈聿含含糊糊的答應著。
“大哥,你心情不好?”懷安又問。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心說這孩子占便宜上癮啊。
“好啊,怎麼不好……”沈聿顫顫笑了幾聲道:“懷銘懷遠都考出來了,都長大了!就是懷安……”
懷安聞言,接茬勸道:“大哥不要愁,懷安以后可是要當小閣老的,不用非得考科舉那麼辛苦。”
沈聿嗤的一聲笑了:“你今天說起話來,跟那個逆子如出一轍。”
懷安捂住了嘴,險些暴露。
沈聿目光空空看這帳頂,納罕的問:“你說,他已經走了那麼久,為什麼那些過往總也忘不掉呢?”
懷安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有瓜!
“誰……誰呀?”懷安湊頭過去,小心翼翼的問:“大哥,你跟我說說,我保證不告訴大嫂。”
沈聿渙散的目光緩緩聚焦,看著懷安,突然虛踹了他一腳:“去你的。”
懷安踉蹌了兩步,又不依不饒的貼上來:“誰呀?到底是誰呀?”
沈聿嗤嗤的笑了兩聲,抬起一只手,剛準備長篇大論的樣子,忽然頭一歪手一垂,睡著了……
懷安急得想要捶床跺腳,這場景好比電視劇里遭到刺殺的重要證人,口吐白沫對著鏡頭說:“殺我的人是……是……嘎!”
會憋死人的好嗎!
堂屋里食桌撤下去,只有老太太和季氏在逗著三個女孩子玩。
許聽瀾擔心丈夫,回到屋里一看,便見沈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懷安坐在一旁失魂落魄的發呆。
她更擔心了,抬手摸向兒子的額頭:“兒啊,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懷安抬起頭,忽然搖了搖頭,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沒有沒有!”
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絕對不能讓娘親察覺,否則……這個家就要散了!
他經歷了平生頭一次失眠,失魂落魄、痛心疾首的熬過了一個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