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家既然是通家之好,這也在常理之中,可許聽瀾向來謹慎,尤其是家里的人手,寧缺毋濫。可以少一點,也可以粗笨一點,但務必是底細干凈的。
于是她婉拒道:“芃兒在來京前就已經斷奶了,眼下家里人手充足,帶得過來。”
顧氏也不再強求。
這一場為沈聿接風的宴席從午時喝到未時,席上的人醉的東倒西歪,沈聿和鄭閣老尚還能走路。顧氏命人上了醒酒湯,也沒有幾個能完完整整的喝下去了。
天朗氣清,午后的陽光溫暖明媚。
沈聿稍稍解了酒勁兒,一家人便要告辭離開。鄭遷親自將他們送到門口,眼看著許聽瀾帶著懷安、芃姐兒上了前頭的馬車。
沈聿酒后話多,拉著老師的手,長聲嘆道:“自我入朝以來,恩師規勸我的言行,傳授我治國理政的道理,師恩似海,實在無以為報……”
鄭遷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明翰,你醉了。”
他這樣說著,其實腳步也有些虛浮,鄭府的家人虛虛扶著他。懷銘跟在父親身邊,許聽瀾則帶著年小的一雙兒女坐在另一輛馬車上。
車輪碾過青石板地,轉出胡同上了東長安街,避開川流的人群緩緩前行。
許聽瀾抱著牙牙學語的女兒,指著車窗外后退的風景教她說話:“綠樹、馬車、黃狗……”
回頭見小兒子坐在車里唉聲嘆氣、郁郁寡歡。
許聽瀾覺得有趣,便問他:“想什麼呢?”
大人們當成玩笑話一笑而過,懷安卻陷在悲傷的情緒里無法自拔,他年紀輕輕的,當然是想自由戀愛啊!
抵制盲婚啞嫁,抵制包辦婚姻,抵制政治聯姻,抵制娃娃親……
許聽瀾神色認真起來:“怎麼了?”
“沒……沒什麼。”懷安搖了搖頭,靠在車壁上:“困了困了。”
后頭的那輛馬車里,沈懷銘先攙扶醉酒的父親上車,然后踩著杌子跟在后頭鉆進車廂,鄭府的家人塞進一壺醒酒護肝的葛根茶,是來自鄭師母的關愛,沈懷銘試試冷熱,塞進沈聿手中。
馬車轉出胡同。沈聿抬起頭,眼中哪里還有一絲醉態。
沈懷銘眼角閃過一絲訝然,瞬間又歸于平靜。回想父親平日里的酒量,確實不該醉的這樣快——可見是裝醉。
他哪里是要給懷安攀什麼娃娃親,鄭閣老要他入祁王府侍講,顯然有讓他替自己站隊的意思。
現在做決定為時尚早,既然不能當場同意,只好把懷安推出來插科打諢,避重就輕。
沈懷銘眼看著一老一少兩只狐貍斗法,卻拿懷安做饒頭,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
“你笑什麼?”沈聿問。
沈懷銘斂笑,道:“我瞧懷安臉都嚇白了,父親不怕鄭閣老真的一口應下,將他們家大姐兒許給懷安?”
沈聿但笑不語,撂簾看向車外。
酒桌上的話怎能當真呢?
鄭閣老純純一派忠厚長者的風范,對上逢迎,對下隨和。只有沈聿知道他心中的城府,鄭家大姑娘是孫輩上唯一一個孫女,她的婚事,必然會在合適的時機作為一柄利刃助他制敵,利刃豈能輕易出鞘?
在鄭閣老這樣的人眼中,子女都是私物,必須“物盡其用”。他與沈聿已有師生之誼,這就意味著沈聿永遠不可以背叛他,有這樣一層關系在,很沒有必要再結姻親。
沈懷銘仍將解酒的葛根水遞到父親手里,笑道:“父親回去可要哄哄懷安啊,今天最不容易的就是他了。”
所謂養娃千日,用娃一時。沈聿目下帶著促狹的笑,別說,這娃還挺好用。
第 40 章
沈聿其實很敬佩他的老師。
鄭遷前半生仕途坎坷, 初出茅廬時年輕氣盛,得罪了大領導,被發配邊地做了多年推官。
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 他在地方斷冤案,毀淫祠,創社學,以禮義教化百姓, 做了許多利國利民的好事,因考績優異一路升遷,又受到自己的老師、也就是當年的首輔王治的提拔, 終于再次回到京城。
知遇之恩, 恩同再造。可他回京不久, 他兢兢業業、為國為民的恩師, 卻被當今的首輔吳浚陷害而死。
這時的鄭遷已經年逾不惑,他并未再像青年時期那樣冒進,而是選擇蟄伏。
害死王首輔之后, 吳浚父子把持朝政十余年, 手下一眾朋黨賣官弼爵、貪墨無度、構陷忠良,做了許多禍國殃民的惡事,無數仁人志士前赴后繼的彈劾, 具都慘死在吳浚父子的手中。
反觀鄭遷, 他以極盡諂媚的姿態依附了自己的敵人,一時之間, 舊友對他嗤之以鼻, 昔日同門紛紛與他劃清界限, 但他從未動搖。
飛蛾撲火何其悲壯,又何其簡單?可想要鏟除一個圣眷正隆的首輔, 單憑勇氣遠遠不夠。
想當年人人嗤他為攀權附貴的蠅狗,可時移世易,那些為王首輔鳴不平的人大多以偃旗息鼓告終,王首輔的音容笑貌,也逐漸被人們淡忘。
鄭遷除外。
只有沈聿見過,鄭閣老那雙和善寬厚的目光之下,深深隱藏的熊熊殺意。
他沒有一日忘記過為自己的老師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