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淳忍啊忍啊,一直忍到霜降之后,忍到荷花荷葉都漸漸謝了,忍到蓮藕成熟。
終于到了采藕的季節。趙知縣帶著兒子來到城外,撐起一支小船,親自下塘挖藕。
寒風吹面,被親爹扔到泥潭里的趙盼冷的瑟瑟發抖,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可看到四下不少百姓家的孩子都挽著褲腳站在淤泥里勞作,又不敢吭聲。
趙淳指著遠處的一群孩子,對兒子說:“三斤藕只能換一文錢,平民百姓卻要以此為生計,因為士紳大戶侵占土地嚴重,留給百姓的田地早已寥寥無幾,苛捐重稅之下,這些活計成了他們為數不多的喘息之機。”
“你說我偏向窮人,說的沒錯。我比你更恨官員偏私,可有什麼辦法呢?天上掉下一粒灰,落到大戶身上不過臟了衣裳,落到小民百姓身上,卻是滅頂之災。”
“你說為什麼不開倉放糧?因為糧庫的糧食杯水車薪,冒然放糧會引起哄搶斗毆,那不是在救人,是在殺人。”
趙盼呆立在泥潭里。
趙淳到底還是親爹,伸手將兒子拉上船,擦干他的手腳,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衣,將他團團裹起來御寒。
語重心長道:“世人皆以考取功名為登天之階,轉身就會忘記自己從何而來。兒啊,不論你日后走到哪一步,都要時刻記得,你和我,與這些人并沒有什麼不同。”
趙盼訥訥點頭。
趙淳讓他呆在船上,自己挽起褲腳衣袖下水采藕,不消半個時辰,一段段蓮藕被他扔在船頭,堆成一個流著淤泥的小山。趙盼扳過一根,在冰涼的湖水中洗凈,那蓮藕像小孩兒胳膊一樣,又白又胖,瞧著喜人。
一輪紅日慢慢的西墜,夕陽散發出萬道光芒,光芒灑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湖面也閃耀著熠熠的光輝。
水聲潺潺,趙盼盤坐在小船中央,聽見父親撐著船篙低低吟唱,湊近前去仔細一聽,原來是屈原的《漁父》: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
次日,湖廣的糧船靠近安江碼頭,怕百姓哄搶不敢靠岸,趙淳帶著三班衙役親自到碼頭卸船,在夾道百姓的歡呼聲中,一車車糧食被押往縣衙。
糧價當日來了個大跳水,從六兩一石直接跌到了一兩八錢。缺糧的百姓踩爛了各大糧行的門檻,終于買回活命的口糧。
趙知縣命三班衙役輪番看守糧倉,不許有任何差錯。
結果在當天夜里,巡視的衙役抓到幾個蟊賊,身上都帶著火鐮和煤油,威逼利誘之下也未能供出幕后主使。
趙淳并未動刑,而是下令將他們穿成一串,在脖子上掛上一道牌子,牌子上寫著“我是縱火賊”的字樣,拉到衙門外的八字墻下一字排開,站枷示眾三日。
附近百姓對他們恨之入骨,誰家有臭雞蛋、爛菜葉子,一股腦的往這些人的腦袋上砸。
派這些人來搗亂的大戶也受到震懾,龜縮在家,不敢再來縣衙索要田契,連提前預付的定金都不敢討要。
趙知縣是做給他們看的,意思很明顯:你們的把柄攥在我手里,都給我夾著尾巴做人,誰再不知好歹,站在衙門外墻的就不是幾個小賊了。
趙淳也因此心情大好,命仆婦去市場上買二斤肉,挽起袖子扎起圍裙,讓趙盼去叫懷安來,他要燉肉。
一年難得吃這麼幾回肉,趙嬸嬸看著院里一筐新鮮的藕說:“不如炸耦合。”
于是懷安一來,便吃上了金黃酥脆的炸耦合。
……
幾乎與懷安前后腳,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少年來到沈宅門口。
門房細問之下,才知道是家里太太娘家的堂侄孫,叫陳甍,另一個是他的書童。
門房一刻也不敢耽擱,忙去稟告李環,李環又往內宅傳話。
陳家的親戚,甭管遠近,自然沒人敢怠慢,因此少年等了不到半盞茶工夫,就被人引著直接進了內宅。
沈聿正陪著太太說話,聽說有位小表侄來了,自然也要見一見。
陳氏對沈聿道:“甍兒是你堂舅的獨孫,你還有印象嗎?”
沈聿似乎有些印象,只是堂舅一家早已分支出去,定居鄰縣,他又一直在外考試做官,很少與親戚走動,因此記不太清了。
“這孩子據說很有出息,他……”陳氏話音未落,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進來,頓時呆住了。這是她的侄兒?怎麼像個乞兒?
陳甍渾渾噩噩的朝陳氏和沈聿行禮:“姑祖母,表叔。”
陳氏錯愕的站起身來,沈聿也跟著站起來。
陳氏上前拉著少年的手:“孩子,跟祖母說,出什麼事啦?”
陳甍雙目呆滯,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倭寇……好多好多的倭寇,我爹娘,還有祖父,還有……”
說到這里,他已泣不成聲:“他們都……都被倭寇……”
四下駭然。
……
縣衙內宅,仍是笑語晏晏。
“嬸嬸的手藝可真好,比宴德樓的大廚還好。”懷安從不吝嗇贊美,尤其是在吃的方面。
吳氏露出靦腆的笑意。
“好吃就多吃幾個,今年的藕汁水足,還是趙盼跟著你趙伯伯去挖回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