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要是他還活著的話,應該會很開心的。」
她閉上眼,身體搖搖欲墜,說:
「但希望你體諒一個母親的心,沈琳,我兒子愛你愛到骨子里,但我恨你,這生生世世,我會一直恨著你。」
我對著她磕頭,頭深深地伏下去。
臉埋在地上,泣不成聲。
她其實對我很好。
當年我爹出事,她雖然嘴上說著要把我扔出去。
但還是配合郎祁將我在郎府中滴水不漏地藏了半個月。
我爹戰死北疆后,我娘殉葬他的那天,我哭得天崩地裂。
她當時來看我,我還記得她的手。
很溫柔很溫暖地撫摸過我的臉,小聲地寬慰我:
「別哭了,孩子,都會過去的。」
我一直模糊地記得那種觸感,和我娘十分的相像。
我發過誓,我會代替郎祁向她盡孝。
哪怕她再討厭我恨我,我也要好好地照顧她。
可是后來郎祁的頭七剛過。
她就吊死在郎府的祠堂里了。
6
這麼多年,我和郎祁只吵過一次架。
因為一般都是他順著我的時候多。
第一次吵架是因為和女真人的和親,那時我爹戰死,我大哥殉國玉門關。
女真人侵入腹地,隔著黃河和大梁僵持。
對峙數月后,無奈講和。
女真人拿著我們沈家的全家畫像。
說沈家人都是難啃的骨頭,從我爹到我大哥都是。
他想看看,沈家姑娘的身體是不是一樣的難啃。
他好奇沈家姑娘的身體是硬的還是軟的。
小七已經嫁人了,我四姐身體病弱。
唯有一個我了,我將長槍往地上一放,槍尖嵌入地下。
我看著眉頭深深蹙起的二哥,氣勢洶洶地說:
「二哥,我去,我要讓那些女真人看看,沈家姑娘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我二哥沒理我。
后來郎祁來找我,他眼睛通紅,握得我的肩膀生疼。
他說:「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不敢看他,梗著脖子說:「我當然知道。」
他站在我面前很久很久,最后說一句:
「我會帶你回來的。」
那樣堅定,像一輩子的承諾,他看著我。
「答應我,撐下去別做傻事好嗎?我發誓,我會帶你回來的。」
謝天謝地,他沒有說出要我拋下一切和他遠走高飛的話。
他那樣了解我,但我還是強迫自己笑出來。
我說:「可是怎麼辦啊郎祁,你連馬都不能騎,怎麼上戰場啊。」
我捂著眼睛,極力憋著氣,淚珠順著指縫溢出來。
我不看他的表情,說:「你還是離北疆遠遠的吧,你沒聽過李賀的南園嗎?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你一個拿筆桿子的,難道想白白去送死嗎?」
「就當我負你吧,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嫁給你。」
后來他怎麼離開的我都已經忘記了。
只記得他的眼神,堅決的,溫柔的,包容的。
仿佛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已經做好他的決定了。
我安安靜靜地做好了準備。
北上去女真族的那一天,我將我的長槍磨得鋒利極了。
家里的人都沉默不語,我還開玩笑。
我說:「放心,我不會給我們沈家丟人的,死之前,我怎麼著也得拉幾個女真墊背的。」
二哥三哥通紅著眼睛不說話。
六弟眼睛一眨眼淚就流下來了。
四姐靠著墻邊坐著在繡花,繡兩針咳嗽一聲。
然后望著我锃亮的長槍嘆口氣。
說:「你墊背完了,大梁和女真的第二場戰爭也就來了。」
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四姐過來看我,我們兩個擠在一張床上。
我們很少如此親密,因為老實說,我和四姐一直不對盤。
當然這是我單方面的敵視。
明明都是女孩子,但爹和娘都十分偏心她。
她也不像沈家的孩子,她身體虛弱,不能提槍不能拿刀的。
整天捏著一枚繡花針吟詩作詞。
她曾經給家里人每個人都縫了一件外袍。
爹興高采烈地連穿兩個月,逢人就炫耀。
這樣一對比,顯得我很沒面子,我還偷偷嫉妒過她。
現在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將頭塞進她的懷里。
悶悶的,我說:「四姐,我其實有一點點怕的。」
她抬手撫在我的發頂上,手心干燥溫暖,身上一股淡淡的藥味。
說:「別怕,小五,姐姐在。」
后面她下床給我倒了杯水,喝完之后,我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等我一覺醒來,她已經坐上轎輦代替我去北方女真族那里了。
三年后,她也死了。
死在女真人手里,連尸骨,都沒辦法給她收殮回來。
四姐死了之后,仿佛是個導火索。
大梁和女真隔著黃河,正式開戰了。
我穿著盔甲跟著我二哥和三哥,一起去了前線。
再后來,郎祁也來了。
7
那天的風沙很大。
我將完顏烽的手指割掉的第三天。
聽說李翰從京都派了一位貴人來當軍師。
我興沖沖地跑去看熱鬧,走進二哥的氈帳里面,看見一抹熟悉的青影。
他正在和我二哥說話,兩個人對著地圖指指點點。
我聽見他的聲音,溫和的:
「如今已經十月金秋了,再過段時間,河水就要結冰了,女真駐扎北方,他們大本營糧草或許供應不上,只會急攻,我們兵力上或有不足,但只要拖一拖,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