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把我托付給爸媽照顧，以一個孤兒親戚的身份。

他會說，「叔叔阿姨，我一個男的帶著這女孩實在不方便，她爸媽車禍去世，在孤兒院總受人欺負，可不可以請你們幫忙照顧，我來支付她所有費用。」

這些話，是我們倆一起設計的。以我爸媽的好心腸，不可能拒絕。

我要去做承歡膝下的小學生，顧其遠卻已經三十歲。

明白這一切，就像是堪破幻景。

我前世的記憶，開始消失。

最后一縷記憶消失前，我又想起顧其遠那哀痛的眼神。

14

程以心日記——六月十六日

今天我小學畢業了。

其遠哥哥來看我，給我買了超級漂亮的日記本。

晚飯時，看見窗外月亮，念了兒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提笆簍，笆簍里面兩個蛋，送給月亮下稀飯。」

我一念完，媽媽就哭了，她說，誰教你的這個……

爸爸勸著勸著，也哭了。

他們一定又想起了以晴姐姐。

因為生病，我失去了七歲之前的記憶，如果我沒失憶，也許會記得姐姐教我這首兒歌的情景。

我要堅持每天寫日記。

15

程以心日記——八月三日

今天收到了復旦的錄取通知書！開心！

收拾東西發現這本日記，竟然只寫了一次。

我果然是個沒有長性的人！

16

程以心日記——七月二日

距離上次寫日記又過了四年……一個本子用一輩子，我真節省啊。

昨天林皓向我提出畢業后就同居，過陣子就結婚，嚇得我趕緊提了分手。

他說會把我再追回來，嚇得我連夜坐車溜回了家。

今天，我在其遠哥哥家翹著腳喝汽水，向他吐槽。

其遠哥哥停下繪圖的手，認真地問：「為什麼人家求婚，你要分手？」

我說：「我突然意識到，我可沒有喜歡他到要結婚的地步。那就別耽誤他了。」

我皺著眉頭，掰著手指，又補充道：「談了好多個，都沒那麼喜歡，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我用手枕著后腦勺，在搖椅上一蕩一蕩，哼著「開始總是分分鐘都妙不可言……」

其遠哥哥無奈地扶額，一邊繪圖一邊嘆氣。

我說：「我也想像你那麼專情啊，四十五歲還不結婚。」

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從爸媽的談話里得知許多事。

大人總是這樣，以為小孩聽不懂。

其實我都知道，其遠哥哥終身不娶這架勢，還不是為了我姐姐。

可憐林墨姐姐癡心一片，幾年前才無奈地嫁給別人。

結婚前夕她打電話給我，吐槽道：「以心，我希望他終身不娶，那我就服氣。」

一縷陽光照在其遠哥哥頭上，有根頭發閃閃發光。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拔下頭發，遞到他面前：「看看，長白頭發了。」

他閉上眼，捏捏眉心，淡然道：「人總會老的。」

我長嘆一口氣：「而我才二十二歲，只覺得人生之路漫漫。」

17

程以心日記——三月四日

爸爸去世了，在媽媽去世的一個月后。

我今年三十五歲，尚未結婚，是媽媽去世前唯一的遺憾。

時不時還有男人追求我，可是我興趣缺缺。

因為懶得護膚，魚尾紋已經游上眼角。

也許很快男人們也將對我興趣缺缺，那我的世界就徹底安靜了，好耶！

也許，我的真愛根本不在這個時代，就像歌里唱的「情人若寂寥地出生在 1874，剛剛早一百年一個世紀……」

反正，還有其遠哥哥，緊急聯系人不至于無人可填。

18

程以心日記——五月八日

今天結婚了。

事情要從半年前講起。

半年前, 我因闌尾炎被送到醫院，其遠哥哥因為不是直系親屬，竟然沒有資格簽字。

做手術還得自己簽字，好凄涼啊。

為了確保不再有下次，我無恥地求他跟我結婚。

這一年，我三十七歲, 他五十九歲。

我已沒有親人，他也是, 我們是人海兩葉孤舟。

他不愿意, 說自己太老了。

他還說：「還差一歲被你吃了？我今年六十整。」

我指著眼角層疊的魚尾紋說：「我也老。彼此彼此。」

我又把他拉到落地鏡子前, 贊許道：「瞧瞧這挺拔的身形，這俊朗的五官，這深邃的眼睛, 說是四十多也有人信。有些人是酒，愈老愈醇, 迷倒一片。」

他對我的彩虹屁早已免疫, 冷漠地回到桌子前繪圖。

我不依不饒跟著他, 接著說：「就當我是為了錢咯。

「你這麼有錢，卻沒有繼承人，太可惜啦！君不見簡奧斯汀小說里, 擇偶的關鍵因素是男性的財產, 而非年齡哦。」

他粲然一笑, 勝券在握：「哦，不必擔心，我已立好遺囑，你是我的唯一繼承人。」

我氣得跺腳。

沒幾天, 我便踩了香蕉皮摔骨折了。

這天, 顧其遠拎著雞湯過來時, 我剛躺下。

臨床病友有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兒，女孩輕聲說：「叔叔, 阿姨剛剛才睡下, 讓她再睡會兒吧。」

她媽媽適時補充：「顧先生，你對你太太真好。」

我睜眼, 朝顧其遠得意地眨了眨。

也許在那一刻，他終于相信了我倆之間的年齡差距，已經很不明顯。

于是, 今天我倆雙雙坐在了民政局。

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簽字, 按手印。

在顧其遠面前, 我一向聒噪，但今天實在是聒噪得過分，一直在顛三倒四地碎碎念, 仿佛一停下來，就會因緊張和興奮而爆炸。

蒼天啊, 我已經快四十歲了, 怎麼還像個毛丫頭。

顧其遠卻出奇地沉靜, 并沒有要臨陣跑路的意思。

終于，工作人員遞來兩個小紅本：「恭喜！祝你們新婚快樂。」

他轉頭看我，面對那雙熟悉的眼睛, 我一下子靜了下來。

此心安處是吾鄉。

顧先生，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完-

銀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