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故事的最開始,卻乏味又俗套,無外乎病弱書生和美艷女鬼,咿咿呀呀幾句唱詞,男歡女愛紅塵糾葛,寫成戲文送入戲班,也不過得一句班主的笑言,道:「公子,現下可不時興這樣的本子。」
可我第一次見她,卻是戲文所唱的那般俗套。
病弱的公子隨著父兄打獵,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摔入那無底的巖洞,摔了一身的青紫,摔斷了一條腿,摔出個美貌的妹妹。
那時她還不是我妹妹,生著漂亮的眼睛,身形影影綽綽,我知她是山中鬼、畫中仙,唯獨不是俗世人。
她向我走來,我疑心她是志怪傳說中的女鬼妖狐,看我家世顯赫,要吸我的魂魄,奪我的陽氣。可她只是將手放在我的斷腿上,不過片刻,腿便好了。
她有善意,我該報答。
我承諾送她百兩金,承諾為她修祠祭祀,承諾去尋找國師和祭司為她明正尊號。
她只要我的玉。
我家門顯赫,我所佩戴的玉也是國君賜的,只是她治好了我的傷,約可以當作救了我的命,我便將玉解下給她,她并不接過,只是用手觸摸,待到手離開,那瑩潤無瑕的玉已是灰敗不堪。
后我身旁的仆從長林尋到我,吊下繩索救我,我回頭,見那女孩仍蹲在巖洞深處,呆呆看著玉,心念所動,便問她要不要和我走。
我帶回了一個山精野怪。
我父是國之柱石,母是國君之女,這樣的門第自然是顯赫的。可我雖為家中子弟,卻不受重視。皆因父是大將軍,我生來羸弱。上有嫡母所出的兩位哥哥,下有父親愛妾所出的三位弟弟,個個強壯如牛,我夾在其中,若是父親偶然見到,也能生出些憐憫,可此后卻也沒了。
若非如此,我同這山中小妖說話,只怕立刻便要被人發現,綁了燒死。
她對萬物懵懂,我便教導她萬物。她喜好讀書,我便四處尋來有趣的書籍同她一字一字讀。她看下人賭錢頗有興味,我竟也買來博具同她玩耍。
院落深深,不知日月,我二人相伴,日久天長,竟也生出些相依為命的錯覺。
她沒有名姓,她被她父殺死,唯一的名字是姊妹的,她縮在陰影處茫然看著天,問我:「父親不應當喜愛自己的孩子嗎?」
我坐在她旁邊,告訴她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喜愛孩子。
她問我:「為何孩子喜愛父親呢?」
我答不出來。
她問:「他為什麼連個名字都不給我呢?」
我為她取名云黎,我翻了許久的古書,想要為她取個天下無雙的好名字。可我取名之時,才知自己才疏學淺,竹簡扔了兩大捆,卻找不到配得上她的好名字。
后我看她夜晚在水邊嬉戲,無端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小妹。
她是全家人的心頭寶,那麼多的男孩子里唯獨她一個女郎。生來說是萬千寵愛也不過分。可她冬日里發了高熱死掉了。臨終前她說想吃鯉魚,母親命人砸開冰湖為她抓魚,可那熱騰騰的魚羹還未做熟,她便流著口水死去。
后我常常見到她,穿著紅綾的襖子裙子,要下水抓魚。
再后來,我見不到她了,因為父親請來了國師,我眼睜睜看著小妹的魂魄被打得傷痕累累,關在門外,她哭著砸門,喊著父母,可是父親對國師端正行禮,口稱感謝。
我見她在水邊嬉戲,我便覺得她應當同我叫一個名字,我叫云渚,她便應該叫云黎。
她不像我的妹妹,我不將她當作妹妹,可我讓她喚我哥哥,她同我的名字那樣像,她便應該叫我哥哥。
云黎對人間萬物都有著好奇的態度,可她又很博學,她看過天書,雖然不對我講其中的內容,卻能在我講過一個故事的時候,笑著說我在書中看過。
她對我講,出京城向西七十里,有一座山,山中生著香草,拌上露水食用可延年益壽。
她看出我的不足之癥,要我去尋那香草,她善良天真地期望著我可以健康長壽,哪怕疾醫斷定我活不過二十歲。
我不敢將其告訴父親,父親忠君,會將香草取來獻給國君,可我想活,便只得自己前往。
就在我離開的前一日,父親帶了兵士圍了我的院子,一條繩索將我捆住,關入了漆黑房屋。
一門之隔,父親冷冷地說我中邪了。
我不知的是,饒是無人重視。我終究是主人,既然是主人,便不會親力親為。在我關起門度日,沉湎于云黎陪伴的快樂時,我中邪自言自語的事情早已傳遍了府邸。
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國師,國師道我被山中野狐迷住心智,他開壇做法,寫下符箓,要將我身旁的云黎誅滅。
可云黎并沒有被誅滅,反而是國師被雷劈中,斃命于深宅庭院之中。
父親大怒,那怒氣又化為對國師死在家中的恐懼,他將這件事稟報給國君,等待著他的君主對他兒子的定奪。
云黎坐在我的身旁,她無力去改變什麼。
她再落魄,也是神女的魂魄,那國師妄圖將她殺死,便是違背了天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