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他哽咽道:「百年壽數如何?國祚三百年如何?先祖所傳三則預言一一應驗,大周從未有過如此敗行喪德之君,我有何面目享高壽,居皇位?國祚三百年,亂世三百年,大周有何存在綿延的意義?我只恨那神明高高在上,他們輕飄飄一場情劫,便要天下作犧牲,更恨自己無能為力,開祭壇對天祝禱七日,竟再無聲音,索性一副毒藥下去,若我死,則天命可解。」
可他沒有死,生不如死地在皇陵中存活了整整一年。
我對他道:「如今我來,你可托付于我。」
他命我將其送入皇宮,書就圣旨一封,加蓋傳國玉璽。宮內鐘聲曠遠,乃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催促聲音,今日趕了個好時候,太子已經成為了帝王,他要召開朝議。
帝王懷揣著圣旨,坐在了龍椅之上,太子著明黃,匆匆而來,面色鐵青,轉瞬又是恐懼。
文武百官啞口無言,誰也不敢對死而復生的陛下率先開口。
謝家小侯爺謝曇風上前一步,道:「先帝于一年前駕崩,不知龍椅之上,是哪位亂臣賊子?」
放在我離開那年,謝曇風不敢如此猖狂。可是如今,他通過控制太子已然一手遮天,便是坐在皇位上的太子也不能輕易對他無禮。他便順理成章地將先帝打為亂臣賊子,在距離皇位一步之遙的地方成為一個權臣。
帝王沒有看他,反而看向太子,溫聲道:「吾兒幼年貪玩,爬樹摘果要給爹娘吃,卻摔了下來,自己痛得流淚,還拉著爹爹的袖子請爹爹不要責罰宮人,吾兒,如今膝蓋還會痛嗎?」
太子眼眶紅了,嘴唇顫抖。
帝王繼續說:「吾兒幼年立下大志向,以圣人之言勉勵自身,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天下百姓,莫不安樂。如今可曾實現?
「昔日送你二妹和親,你對爹爹道,今日之辱甚矣,他日必將血洗大漠以報。如今你可曾實現?」
太子跪拜下來,嚎啕大哭,喊道:「爹爹!」
帝王對太傅道:「昔日,您曾教導我的父親,后又教導我,如今又教導我的兒子,先祖三則預言作為代代相傳的秘辛,您同魏氏家主同是知情人,魏氏護天下,您護大周,老師,您可還認這個不成器的學生?」
白發蒼蒼的老人握著先帝賜下的龍頭拐杖,問:「當真已經無可挽回了嗎?」
帝王溫聲道:「是的!」
他頹然跪地,道:「陛下,老臣有罪啊!」
帝王道:「老師有什麼錯呢?這是天命啊!」
太子和太傅都承認了,那誰能質疑呢?
皇帝下令,謝家狼子野心,抄沒家產,嫡系斬首,旁支流放。
這個命令不可能成功,謝家只手遮天,怎麼可能任由他如此呢?
可皇帝不要成功。
謝曇風環視四周,見那侍衛戰戰兢兢,便覺輕蔑,大笑道:「陛下,您該看清,大周如今不是您的了!」
陛下道:「大周從來便不是獨屬于我一人的!」
他道:「謝氏賊子亂我江山,可誅!」
他將懷中圣旨取出,交給司禮太監,命他宣旨。
那宦官接旨,展開后匆匆掃視一眼,竟跪伏于地,道:「奴婢不敢!」
帝王道:「此乃天命,你且再為朕宣最后一次。」
宦官抹淚起身,文武百官無不跪下。
圣旨匆匆書就,加蓋傳國玉璽,請文武百官見證,請天下人見證:廢黜太子儲君之位,大周國祚斷絕,此番天下,有為者取之。
他道:「如此,我可能死?」
我點頭,他親手寫下圣旨,以人皇之身廢黜大周國祚,同玄明上神所代表的天命相對抗,兩相沖擊,終是他贏了。
這是他的國,這是人的國。
他說:「聽聞神女可以借著龍氣修煉,若我還有可用的,你且拿去,這是我該給你的報答。」
我并未猶豫,見他允許,便伸手取得僅剩的龍氣和他手中的玉璽,轉身離開。
文武百官無人敢攔,待我離開之時,他忽然道:「孩兒。」
我頓住腳步,并未回頭。
在我的身后,帝王露出輕松愉快的笑。失去了龍氣的庇佑,遭到了天命的反噬,他的臉色迅速灰敗,他的鬢發斑白,他的脖頸青黑,他道:「今生爹爹對不住你,來生爹爹還你。」
隔著二十余年,隔著百余年,隔著天海,隔著宿命,隔著生死,父親終于給了我遲來的愛。
夾雜著太多的利益糾葛,夾雜著太多的陰謀算計,可我相信,此時此刻,他真心將我當作女兒疼愛。
我看著那熾烈日光,忽覺雙目刺痛。
我沒說什麼,向著遠方走去。
16
那日我離開后,大周動亂更甚。
帝王取天子劍,含淚斬殺太子,隨后氣絕而亡。
太傅強撐著將帝王和太子葬入皇陵,于太廟祭祀歷代帝王后撞柱自盡。
司禮太監正衣冠,服毒而死,陪葬皇陵。
謝家掌控住了京城局勢,只是名不正言不順,擔上了亂臣賊子的罵名。曇風派出無數人追殺一女子,只是終究無所得。
我帶著帝王寫的信和玉璽追著大周氣運而去,得氣運者,便是下一代帝王。
我會將帝王之術交給他,魏氏子弟會輔佐他,天下人民會愛戴他。
天命又如何?
帝王為天命所限,卻打破了天命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