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下來,呼嘯的山風從長街上刮過,那股腥咸的氣息再度夾雜在其中。
這就是海風。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從小到大生長在內陸地區,只有高考結束那年見過海,那是我媽獎勵我的畢業旅行,坐了四天三夜的綠皮火車,終于到了沿海的地方。
迎面而來,就是這樣一陣帶著咸味的濕熱海風,那時候的我張開雙臂,盡情迎接著這股咸濕的氣息,淚珠子一顆顆從我的眼眶中滾落。
我以為自己終于熬出頭來了,現在見過了海,以后還會看見天壇、鐵塔、雪山。
各種各樣的地標名勝,我都有機會去走一遍。
可沒有想過,那是我人生離自由最近的一次,之后人生的每一天,我都被拘在了這個西南腹地的小縣城里,再也沒能觸碰到自由。
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媽已經煮好飯了。
聽到我開門,依舊是看都懶得看上一眼,直接將手里的盤子放桌上,沒個好氣開口:「吃飯了。」
說實話,我有些抗拒,因為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我看我媽那個架勢,就知道她又要問我要這個月的工資了。
我現在都二十八了,上了七年班,身上能拿出來的錢不超過三千。
我媽一直說她把工資給我保管著,讓我以后娶媳婦用,但是這些年來,介紹人說的相親對象,她攪黃了一個又一個,到現在,整個縣里已經沒人愿意給我介紹相親了,去年我上班騎電瓶車摔到了腿,也不見她將錢拿出來。
想到這里,我整個人都有些氣悶。
在她給我使眼色讓我轉錢的時候,悶頭扒飯裝作沒看見。
沒要到錢,我媽摔筷子走了。
臨出門時還不愿罵上一句,養我不如養頭豬,豬還會感恩。
豬會不會感恩我不清楚,但我這會挺開心的。
碗朝水槽里一丟,我直接躺回床上,點開最近玩的游戲,豪氣給自己沖了把新皮膚,剛準備叫上兄弟們來兩把的時候,臉頰又開始發癢,我一晃腦袋,白天公交車上看見的鹽粒就撲簌簌掉了下來,不止是臉上,頭發里,衣服上,到處都是,很快抖落在地面,變成了白花花一片。
暴雨前的大風把臥室的窗戶吹開,兩頁窗扇打在墻上,砸出噼啪的響聲。
那咸濕的海風,再度朝著我的面門撲來,我整個人瞬間像是被海水包圍住,大風像是將室內的空氣盡數卷走,我在強烈的窒息感下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我又看見了那片深黑色的海域,和那只棕黃色的眼睛,我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一只眼睛,神圣的、詭異的、碩大如塔燈的……不能言喻、不可名狀。
那面對高等生物時由本能所產生的巨大恐懼將我吞沒,我想要驚叫出聲,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消失掉了。
手、足、肢體,全部與深黑色的海水融為一體。
3
「醒醒!大娃子!你醒醒!」
一陣強烈的刺痛感從我的面頰上傳來,我猛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張開嘴大口呼吸著,條件反射地去摸我的脖子,還在,手腳還在、喉嚨還在、嘴還在、心跳還在、呼吸還在。
我這才松下一口氣,下一秒,蹲在我跟前的我媽忽然后退一步癱坐在了地上,開始哭天搶地:「我怎麼這麼命苦啊,生了個兒子不頂用,這多年還在家里賴著!我都沒要他房租,就讓他給我拿點菜錢,他都不樂意,他這是要啃老吃白食啊!」
她說著,又寬又厚的巴掌直往我身上招呼。
身后登時響起了好一陣議論聲,我抬頭看去,發現都是平日里叫得上或者叫不上名字的一些親戚。
我說先前沒要到錢,我媽怎麼走得那麼耿直,原來是去搬救兵去了。
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朝我伸著手指頭,一人一句唾沫星子快要飛我練上去了,再看向我媽,她一雙斜縫了的眼睛藏在手指縫里,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瞄著我,眼里全是奸詐的笑意。
在那一瞬間,我再也忍不住爆發出來。
「夠了!」我一拳頭砸向地面,手背上的青筋都給迸了出來。
我沖著我媽吼:「我為什麼賺不上錢你能不知道?我好好地考了個超一本的分數,你不想讓我去外地上學,怕我跟我爸一去不回,把我的一本學校改成了專科。」
「專科畢業生,小縣城,出來能掙什麼錢?你說!你說啊!」我說著,再也忍不住憤怒,沖上去卡住我媽的脖子開始使勁搖晃,周圍的幾個親戚見狀趕緊圍上來,將我倆使勁分開。
「都是你,你不準我離開縣城,不讓我上一本學校,你沒收我的工資,不準我和同事在外面聚餐,我他媽快三十了,在這座城市連個能說上話的朋友都沒有,這怪誰?這他媽都怪誰?」
我被三個大姨拽著朝后拖,還不忘沖著我媽吼。
我看過自己急眼的樣子,很是嚇人,所以我這輩子很少同人急眼。
那些被我媽帶來幫腔的親戚也不敢再輕易批判我了,她們改成了懷柔政策,掐著嗓子故作輕聲細語沖著我安撫道:「哎呀小曹,哪有你說得那麼過分嘛?你當初報那個學校也不好,外地消費水平那麼高,你去了指不定過得是啥樣的苦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