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日,我竟撞見他躲于蓮池畔掩面哭泣。
我緩步上前,輕輕按住小禾的肩問道:「小禾,你怎麼了?」
「老、老爺,沒什麼。」
小禾張皇拭了拭淚,轉身便欲走。
我則輕輕提起了小禾的后衣領,將他帶住,「可是學堂上受了委屈?」
「沒有,先生待我極好的。」
「那是在府上受委屈了?」
小禾仍是搖頭,末了方緩緩道:「我想我爹爹了。」
輕輕一語卻令我的不堪無所遁形,我喉頭瞬間哽住,抓住小禾的手也漸松開,而他則即刻小跑著消失在我視線盡頭。
可兩日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想念亡父,是因他即將也失去娘親了——
15
我再見到琳娘時,她已可用骨瘦如柴來形容,全身上下再無一塊好肉,那被火燒傷的肌膚更是如蛤蟆皮一般耷拉著。
她像千年干尸,又像活死人,獨獨不再是我記憶中琳娘的模樣。
我踏足琳娘屋里時,她正面對著墻體躺于榻上,聽得我的腳步聲響,她便是連翻身也艱難,只是輕聲問道:「是小禾嗎?」
她許是聽出不是小禾的腳步聲,卻也猜不出我來。
「是我。」
我疾步走至琳娘身側,微躬身子握住了她的手,喃聲道:「琳娘,琳娘,你怎地病得這般嚴重。」
「老爺——」
琳娘想抽出手,卻已失了力氣。
末了,她只輕輕嘆了聲:「老爺真是大好人,奴母子二人得以遇到老爺,實屬三生有幸。」
「到底是為何,你病得這般重?!」
我仍執著于詢問琳娘的病因,明明這些日子在時府,她身子已較先時豐腴了不少,斷斷不可能急轉直下的!
更何況,她本無舊疾。
「皆是命數……老爺若可憐奴,可否在奴死后能收留小禾?」
琳娘眼底好似古井無波,坦然接受了即將身死之事實。
甚至連小禾,亦在難過中接受了此事。
唯獨我,接受不得。
可直至我尋見嚴大夫時,方知琳娘此病是為了我。
彼時我身中百淮蟲之毒,嚴大夫遍覽醫書才從上古典籍里找到了以血養毒之法。
此法需得尋一活人先受百淮蟲叮咬,再服用百味藥草,此后毒液與藥汁相融所形成的血清方可解百淮蟲之毒。
只是這解藥雖可得,盛解藥的肉身卻會腐蝕五臟六腑,最終如枯葉般凋零。
而琳娘,便成了這盛解藥之肉身。
嚴大夫告訴我,琳娘五臟六腑已經腐壞,她之壽命,長則不過三日之期。
我失魂落魄回了時府,再去看望琳娘時,心頭卻夾雜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我質問她,為何要舍身救我。
我之于她,不過是高高在上的端方老爺,如何配得她舍命相救?
還是說,她已忘了亡夫,心悅上了我?
是啊,時琮可比谷永祥好過太多太多。
可在那當下,我不再將自己當成時家老爺,而只是谷永祥,是她的亡夫。
她怎可以忍心割舍掉我們的小禾,而去救一個不相干的男子!
面對我的質問,琳娘微微一愣,繼而喃喃道:「老爺都知道了?」
我并未言謝,仍冷著聲道:「為何救我?」
「老爺幫了奴和小禾太多太多,奴無以為報,只有……只有如此方才得以報得萬一。此行我同小禾商量過的,小禾亦不忍見老爺毒發,對此很是支持。奴并不想以此要挾老爺什麼,若老爺可憐見,日后便請照拂照拂小禾吧,他很乖的。
」
「我不過予了你們容身之所,何來恩情之有?你在救我前,可有想過你那葬身火海的亡夫?琳娘,你早將他忘了吧?」
「忘?」
琳娘喃喃自語,繼而緩緩搖頭道:「怎可能忘。他雖獨臂,卻從不是我的將就。與他相守七載,已不枉我于塵世間走過一遭。如有來生,如有記憶,我仍愿尋他愛他。」
提及亡夫,琳娘獨眼里盛滿了繾綣情思,卻照得我自慚形穢。
我緊著喉嚨,一字一頓道:「你當真,從未嫌過他是廢人麼?」
「即便他只有一只手,可他仍為我和小禾撐起了一片天,他仍勇闖大火將我救出。我的夫,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卻從不是四體不勤的廢人。」
琳娘眼里有她的堅持,更有對亡夫的信任。
我身隨心動,想握住琳娘的手,她卻先一步移開,十分平靜同我道:「老爺給奴和小禾的,不止有吃住上的支持,亦予了我們為人的尊嚴。老爺皎若皓月,比奴一流螢更值得留存于世間,亦能給更多人帶去溫暖。以奴之命換老爺生還,甚值。」
不談亡夫后,琳娘看向我時的目光便恢復了清明,并看不出有半分私心。
她真真將我當成了老爺,亦當真對我感恩戴德。
可我,如何受得?
明明,我是那負心之人。
明明,我也是她放于心尖上之人。
可我什麼都不能說。
她已要身死,我又如何能將她誅心?
難不成要同她說,我記得她,卻瞧不上她?
她見我為她泛紅了眼眶,微揚唇角扯開了一抹笑,寬慰我道:「老爺不必為我難過,似我這般的人,活著亦是苦行。或許啊,天可憐見,我會在下邊重逢我夫君呢。
」
我沉默良久,最終從嘴里擠出了兩個字:「會的。